![]() |
楼主(阅:69314724/回:0)温州往事:一个家族的时代悲歌【下】到了2008年,象征着顶级土豪的绿城鹿城广场开盘时,处级别已经无能为力了。这时,投资地产上瘾的温州老板们,突然发现,500公里外的上海正在闪闪发亮。 2001年,《温州晚报》组织了150多个温州人,坐满了三节火车厢,专程到上海买房,时间特意选在了8月18的吉利日子。陈谢国也在看房团中,他们在上海受到了热烈欢迎,三天买下了100多套房子,豪甩5000万元。 回到温州之后,陈谢国越想越觉得买少了。于是,两个月后,一列列专机又将温州人送到了上海房地产市场,6800万、8000万、1.2亿,不断扩大的交易额一次次刷新人们的眼球。 温州购房团,2001年 温州购房团也开始扩大自己的版图,北至哈尔滨,南至三亚,西至重庆,东部狂扫海岸线。“将全国楼市当做满汉全席,逐一品尝”,“把买房当做买菜,出手利落”,成为温州购房团的宗旨。而购房团的成员也从企业老板,扩大到了公务员、普通老百姓。 温州购房团的战果颇丰,所购房产价格不出半年就能实现20%的上涨,有些甚至可以达到年化200%的收益。快速上涨的房价也为温州人带来了“炒家”的恶名,受到不少普通大众的抵御,但却被地方政府和开发商们亲切称之为“价值发现者”。 财富迅速增长的温州商人们,从大蒜生姜到原油螺纹钢,把“炒”字发挥到了极致,而最著名的战场莫过于“黑金”:煤炭。 上世纪90年代,不少温州人到山西下矿井挖煤,但经济下滑导致煤炭价格持续下跌,一些小矿主付不起工资,便将矿井抵押给了包工头,这成为了温州商人和煤炭打交道的契机。 早期的温州煤矿老板苦不堪言,两年亏300多万。一直熬到2000年,煤炭价格持续上涨,回本用了半年,翻倍用了四个月。回首这段往事时,一位老板总结道:我不是天生强大,我只是赌博式的死扛。 赚钱效应像磁铁一般,快速吸引了温州商人的钱币,几年间,400多户家庭携带30多亿元,在山西省承包了300多个中小煤矿。在忻州原平市,有80%以上的煤矿都被温州人承包。 而2001年,陈谢国在送给某县长一辆帕萨特之后,也以200万元的价格拍下了一个破产的煤矿。他估测该煤矿价值千万,而事实上,不到一年,他再转手时就达到了2000万。 2003年,温州煤矿主开始向有关方面报批成立“山西省浙江煤炭企业协会”,这个消息给温商们注入了一剂加大煤矿投资的强心针。 2004年,陈谢国联合几位朋友合资了1亿元,又从民间以年化20%的利息,借贷了2亿资金,一口气拿下一个县70%的小矿场,以便于联合维护价格。他们打算价格升50%便将矿厂转手卖掉,这样本金回报就可以达到100%。 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。2004年10月,山西出台强制政策,计划在2005年底,将年生产能力小于9万吨的小煤矿全部淘汰,而这些煤矿90%都被温州老板承包。慌了神的温州商人们只能一边联合起来和政府协商,一边忍痛撤退。 几个月后,浙江省经济技术协作办公室公布了一份调研报告,表明温商买煤矿是投资,而非投机,煤炭价格上涨来自于能源需求,而不是联合抬价。但这份文件并没有任何作用,陈谢国不得不降价30%将煤矿转手,最终本金几乎损失殆尽。 这一次的失利,让陈谢国深刻感受到了杠杆的威力,痛入骨髓,终身难忘。 因此,2008年,当他面对各种贷款优惠引诱时,果断折断了银行递来的橄榄枝。当时,美国爆发次贷危机,中国为抵御冲击,双管齐下:财政部出台了四万亿刺激政策,央行5次降息3次降准,灌溉放水。 当年,一波波不同银行的信贷人员踏破了陈谢国的门槛,希望其从银行申请贷款,金额可以超支,利息可以下调,用途可以更改,只用丢个平台公司过来就可以等钱到账。无论哪个条件都足以让陈谢国感受到帝王般的待遇。 因此,为防止自己把控不住,贪欲再起,陈谢国专门请人在一个四方的纯金卡片上,打磨了四个大字“不要贷款”,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,一时被朋友传为笑料。 陈谢国朋友老叶的公司总资产仅有1亿元,但是通过银行贷款了1.5亿元,资金以承兑汇票(必须有实际贸易活动才可使用)的违规形式陆续到账,老叶准备用这笔钱来搞房地产。 老叶联合几个人拍下了温州市鹿城区一块土地,实际可用面积像个六边形,不算利息,只算土地、建安和税收,总成本就已经高达3.8万元/平米,而当年温州人均收入为3.2万元/年。但老叶丝毫不惧,毕竟该区域的房价是5.5万元/平米。 开发商和购房者很快进入了一个赛跑怪圈中。房地产商不少钱来自于民间借贷,而购房者又多为放贷者。高额的利息让购房者有了虚幻的购买力,而为了支付高额利息,房地产商又不得不继续抬高房价,而高房价又给了房地产商虚幻的高利息支付能力。 2010年,国四条、国十条、九二九新政等一轮轮房地产政策开始出台,2011年国务院继续加码政策压力,而且央行也开始释放重磅炸弹。截止2011年7月,加息3次(2010年以来共5次),上调存款准备金率6次(2010年以来共12次)。 温州房价在2011年上半年迎来了快速凌厉的上涨之后,便毅然决然地转头向下,套人无数。温州楼市的氪金标志绿城广场,从巅峰的10万/平方米跌回到了开盘价4.5万/平。机场大道上的富人区香缇半岛、中梁府,从每平方米六七万元跌到了3万元左右,直接腰斩。 2011年,温州民间借贷规模达到了3000亿元,利息也在15%以上。这些钱,一部分流向了房地产,一部分流向只有几个点净利润的实业,还有一部分在被借款人挥霍。而随后爆发的江南皮革厂黄鹤因赌债破产跑路,波特曼咖啡经营不善跑路,这些单一事件成为一桶桶燃油,倒向了信贷危机的火堆,导致最终“火烧全城”。 当年温州地区银监会公布的不良贷款率达到了5%,远超平均1.5%的水平。但实际上不少银行不良率达到了20%。温州金融机构的求援电话,很快就打给了时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的周小川,央行指示浙江相关机构出台解决方案。两个思路很快形成:一个是紧急救助,用钱摆平;另一个是不给钱,但是给政策,辅助温州自救。 一番讨论后,央行计划给予600亿有条件的资金救援,但消息刚开始吹风,立刻遭到舆论的指责,“用公共资源救助私人老板是不道德的行为”,“盲目扩张的民营企业就应该承担倒闭后果,实现自然淘汰”。 于是,沉默和放弃,成了政府最佳的选择,温州金融行业开始硬着陆。 风波结束后,整个温州银行业统计亏损金额达到了1600亿元,而民间信贷亏损额也高达百亿元。大而不倒,对于做小商品的温州民企而言,遥不可及。 陈谢国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跳楼、跑路的消息:借钱的老板,互保的企业、倒钱的中介、出钱的普通人,人人自危。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时,他都会脊背发凉,若不是自己早年吃了亏控制了杠杆,肯定会成为其中一员。 2013年,陈谢国接到了老叶的电话:“兄弟,我要跑了,欠的不多,但是没信心再还起来了。2009年逼着我去银行借钱,2011年又开始逼着我还钱。政策的短线操作比温州人都快,真是被搞死了。” 心力交瘁的陈谢国打算彻底退休,他希望儿子重回实业,把工厂再办起来,但儿子没有应承,陈谢国也知道,孩子的选择没什么问题,现在再做实业,已经是死路一条。 这些年房产价格高涨,导致人力成本大幅上升。没有了劳动力红利的温州,又赶上了2005年之后的人民币升值,出口业务再遭打击,建个工厂做实业,等于用打火机烧钱。 放弃实业的陈谢国,每天傍晚都会在自己工厂前的马路上遛弯。走在这条路上,他时常回想起父亲带着他下地干活、自己背着产品到处推销的场景,而他脚下的这条路,以前叫做谢国路。 03 陈谢国的儿子陈继兴,虽然没有接老爸的班,但并没有闲着,他正在跟朋友琢磨着一些“大投资”。在2011年的一个夏天,在香格里拉的V8包厢里,他们一边嚼着鸭舌,一边听着密友小胡的口若悬河: “目录大王可是咱们温州人,这比马云搞中国黄页都早了十几年。但现在你看看,一个默默无闻,另一个成为了世界首富,这差距就是科技的力量。我们温州人要在科技领域大发威风。” 陈继兴们连连鼓掌叫好。他们几个人吃九山湖冰淇淋的时候就在一起玩了,也算世交。小胡去英国镀了层金后,被老爸叫了回来,陈继兴则在温州大学过了四年,另外两个朋友则高中读完就到了家里厂子里帮忙。继承父业,成为了他们共同反感的话题。 小胡的想法激发了大家的热情,而且作为英国回来的最高学历者,毫无疑问成为了项目带头人。大家当即掏出手机,一共往小胡的账号里转了100万,用于科技公司筹备开支。随后便举杯相庆:“超越父辈,来来来,干杯!” 不到两周,公司便注册完成,1000万资金也即刻到位。办公室选在了新城大自然写字楼,寓意新城新气象。8楼整个一层,装修也高档,拎包即入。上个租户是家贸易公司,亏了两年后,关了工厂、关了公司,打算提前养老了。 公司成立用了两周,但是招聘却用了大半年,依然无所收获。毕竟居民高房价、城市低规划的温州,难以留住人才,更不提科技相关。2012年,温州籍在外读书的大学生毕业回乡工作的比率不到60%,随后几年更是不断降低。而温州大学的外地籍大学生选择在温州工作的比率也仅15%左右。 陈继兴几个股东并都不懂技术,小胡也只是自诩为“战略大师”。一拖两拖,英雄气就短了,科技项目就只能暂告一个段落。毕竟这些钱对陈继兴几个人而言,只是九牛一毛。于是,场地照常租用,几位股东隔三差五在公司吃吃火锅喝喝茶,继续寻找下个财富机会。 这个“机会”很快悄然而至。 2013年,互联网金融在科技大潮和政策鼓励下,平地崛起,p2p席卷大江南北。虽然挂着科技的外衣,但找钱卖钱赚差价的业务模式,不过是温州“抬会”的孙子辈。对熟悉这种套路的陈继兴们而言,也是轻车熟路。 2014年,陈继兴在杭州注册了一家P2P公司。吸取了上次招聘经验,他们分别在杭州远洋大厦、上海金茂大厦和温州财富中心,开了三个办公室,都是当地的金融CBD。杭州有技术、上海有名气,温州有资金,用小胡的话叫做一体两翼,而扎台型是玩金融的硬实力。 不到一个月,技术人员招聘完成,网站上线,公司快速投入运营。资金方面,通过招募了一百多人用电话、网络来寻找资金储户,甚至请了一些外国友人来包装科技项目。而项目源则基本是身边的朋友、亲戚公司。有时也会虚拟几个项目,空转几圈,到了2015年,这些钱大部分流向了股票市场。 高大上的形象,高额的预期回报,让陈继兴的公司坐上了一台喷射机。第一个一百万流水,用了两个月,第一个千万则用了两周!公司顶峰时期的日流水更是近亿元。 陈继兴和朋友们时常感慨,“我们成功了,这是父辈们想都不敢想的成就,还是炒钱赚钱快”。陈继兴也开始寻找一切炒钱的机会。很快,一本《通向财富自由之路》成为了他每天必读之物,新的业务规划也逐步形成,那就是:区块链。 2017年的一个下午,市区的一个居民楼内,五十多号人围坐在四张餐桌上,桌上摆着血蛤、猷蜢,鸭舌等地方特色美味。一位妙龄女子激情四射地演讲着: “区块链,是一个颠覆人类的发明,这是继互联网之后最大的一次浪潮,也可能是最后一次,所以一定要把握机会。我们的币,不仅是个全球通用的钱币,更是一个生态圈,一个帝国。现在加入我们,拥有币,你就是开国元勋,你就能享受百倍万倍的增长!” 为了增加可信度,妙龄女子又追加了一句: “我特别希望我们是个传销组织,这样你们都是我的下线,但很可惜,我们不是。我们只是希望将财富机会传播给更多亲密朋友。” 众人掌声雷鸣。一个五十多岁男人想继续询问买的是什么,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欢呼称赞中。 这样的饭局几乎每天一场,列席者有市区的,有周边县区的,也有从四川组团过来的。有人带着几百万全部积蓄,有人带着几十万的银行贷款。除此之外,陈继兴和朋友们也四处演讲,几个老板也开始合力拉升币价。两个月不到,便收获了250%的涨幅。 陈继兴在高位快速卖出了手中的大部分数字币,但他并不打算全部撤出,相反,他计划在下跌一段时间后再买入托市。陈继兴的算盘是,好不容易有个新市场,要好好培养,走可持续发展的路。不过正准备大干快上的时候,他以前日赚斗金的p2p业务,却遭遇了危机。 2018年,温州瑞安人卢志建、卢立建兄弟突然跑路,引发了一场P2P行业大地震。卢氏兄弟几年间大肆投资了十几家P2P平台公司。他们在跟这些p2p平台谈判时,估值慷慨不还价,资金到位不拖拉,基本不要求利润对赌,仅有一条限制,就是:卢氏家族的公司,可以在投资的p2p平台上来融资。 按照风控要求,股东自融是不允许的,但卢氏兄弟投的这些p2p公司的老板,本来就计划找机会卷钱跑路。没想到,他们还没开始收拾包袱,卢氏兄弟就携带着各个平台借来的百亿资金,出国撒欢了。 由于投资者的挤兑,陈继兴的p2p公司也遭受了损失,所幸规模不大,还不至于跑路。但是他也不得不掏出在币圈赚来的利润,弥补公司的亏损。当最后一笔资金汇入公司账户后,陈继兴猛抽了一口烟,吐出了四个字:“MD,骗子。” 但陈继兴追逐财富的脚步并没有停止。2018年初,一位朋友告诉陈继兴,有渠道可以见到温州老乡谢世煌,马云的创始合伙人。但陈继兴摇了摇头,因为他要赶着去参加一个币圈的顶级大会:温州商人筹划参加EOS的全球节点竞选。 陈继兴并不认为温州可以拿下节点,因为需要的技术支撑太复杂太专业了。但是,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。因此,在开往会议地点的路上,陈继兴到银行办理了抵押手续,一笔笔贷款打入自己的账户,几年前的父命早已抛之脑外。 随后的几个月,EOS经历了一波凶猛的过山车行情:从4月初的40元,一个月便涨到了140元左右,两个月后又下跌到了50元,在这个过程中,陈继兴收获的是财富,还是懊悔,不得而知,就如温州商人未来的路一样。 04 1972年,电影《教父》横空出世,18年后《教父3》上映,整个系列完结,并在美国电影史上留下了极为浓厚的一笔。电影讲述了柯里昂家族横跨近百年的黑帮历史。 第一代教父维托,迫于生存不得不选择了暴力这条路,但依然时刻努力去维护了自己还算和睦的家庭,担负男人的责任。 第二代教父迈克,获得了更大的权势和更多的金钱,却不得不面临兄长的决然背叛、 妻子选择人工流产后的离去、以及女儿为掩护自己而中弹死亡的种种家庭不幸。 第三代教父文森特,还没有登上权力王座,就已经将老教父教导的男人责任、家庭理念抛之云外,一面和女记者幽会,一面为权力而追求迈克的女儿。 时代变迁是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巨浪,黑帮也如此。而“三代魔咒”也似乎成为了逃不开的巨网,温州陈家三代人也是这样。 第一代人忍受漂泊之苦却终究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,第二代人将一把厂房钥匙换成了一串房门钥匙,第三代人则把一串房门钥匙换成了一串电子秘钥。不同钥匙开不同的锁,不同的锁,则守护着不同的财富。 和陈家三代一样的,还有成千上万的温州商人:发迹于商品匮乏下的制造业,弄潮于城镇化催生的房地产、缺席了科技浪潮的互联网,迷失在荒诞的P圈和B圈。 2015年,温州模式三十周年再次引起了舆论的广泛讨论。纵观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,善于捕捉政策机遇的温州,成为了中国经济的一个缩影。 而所谓温州模式,是中国崛起的特定历史进程和温州人敢于拼搏的奋斗精神的结合,既有偶然性,也有必然性,难以复制和重现。 然而,从“信用杠杆”到“信用破产”,从“草绳精神”到“炒作之王”,再到被唾弃的“温州帮”,温州商人们的身份变化,也像曾经的经济奇迹一样,日异月殊,变化无端。 但从筚路蓝缕,到实业困境,再到投机风起,这究竟是温州商人顺应了时代,还是代表了时代,还是辜负了时代,这其实是一个需要中国经济来统一回答的问题。 ![]() 帖间广告位01
|